潮新闻客户端 张一芳
顺潮而出，看着渔村的房舍和街垒渐渐被推离，变幻成礁石、岛和无边的海，忽然觉得自己升腾到了高处，注视着一个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自己，很荒谬。及至海面愈渐宽了，再宽了，竟至看不到岸，看不到岩礁看不到岛。澳门平特一肖100%免费
远处是水与天相接，水平线竟真的有了一点弧状的样子，三两点船帆像是豆芽菜的初叶，一点一点长出来，剪影一样，旗帜一样，慢慢地立到这个世界的边缘上。这不是我在课文里读到的那种白帆，它们陈旧得多，古朴得多，褪去了栲染的赭色，被风浪洗涤过很多，也经历过很多。慢慢地靠近了，准确地说，是我们向着它驶近了，看见船帆上的破洞和补丁，看见船甲板上支开的用竹篾和油布编结的篷盖，看见摇橹的人戴着涮了桐油的竹笠，然后看见船头犁出的波澜呈扇状漾开。
红嘴鸥飞过来，低低的，在头顶的一片天空打一个孤旋，再俯身而下，掠过船舷。这完全符合我对这种海鸟的心理定位，翼窄而长，雪白，姿态典雅，使我一时生岀随空滑翔的冲动。船长说：这就是海了！我顺着他的所指看过去，自北而南一条水与水的分界线，一边是我熟悉的浑黄，一边是我陌生的深成黛绿色的蓝。洋流交接，率阵对峙，渔民称之为“潮过”。有人说它的下面是一条深沟，是大陆架和深海地层的分界。有句话说是：东去是大海，大概所指的就是这个了。
木船穿过“潮过”，只是颠晃了一下。这时我刚好打了一个喷嚏，一激灵就进入深成黛绿色的蓝的这一边，进入了汪洋。
海的记忆留给了过去。黄昏时分坐在看得见海的大榕树下，听乌皮说渔村的事情，公猪仔家的船在外海兜了一个月，进港时卖了鱼的钱还不够买油打冰块，后来干脆把渔船改驳船，改作活鲜收购跑运输。船还是那只船，功能变了，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；三春全家移迁到内港，围了鱼塘养金鯛、悬笼养扇贝。都说是转产转业么，也都没有离开那片海……还说他自家的木船，年久了，淘汰了，搁上了高滩，一直到拆解成木板，被懂美术的城里人论堆论块买去胡乱砍成鱼的样子，卖给大酒店做壁挂；被更懂美术的人说成文创，说成后现代……
那晚，我睡在他那几块剩余的旧船板上，闻得海的气味，闻得风的气味，闻得汗水浸进岁月的气味和陈年的腥涩……我从心里庆幸好兄弟还给留了几个“后现代”。睡中，听见乌皮有点儿奇怪的笑声，我说乌皮你炸尸了？他说：老骨头碦的有点痛，睡不着。
天明的时候去看海，心情好像很复杂，网场还在，晒场还在，渔家新居，鳞次栉比，我却找不回放学后弯过岩滩拾螺抓蟹的卵石路，找不回螺号伴着点点渔火缆向码头的石板路。伏休期的海湾、漁村，平静的像是等待开喝的那碗酒。乌皮和我赤足踩过一片泥泞，攀到一块礁岩上，大海，阳光，辽阔，舒展，慵懒地拍向岩岸的浪花和慵懒地起落的红嘴鸥。我期待一点白帆，哪怕是疲惫不堪的、说不出颜色的帆。或者有一只不大的机船，拖一长条白练，突突突突从眼前驶过。乌皮说，海已不是过去的海，有这么好的铁壳渔轮，这么大的渔网，有最先进的声纳探测仪和卫星定位器，海里的鱼却没有了。
我说乌皮你该说一些让人开心的事了吧。乌皮想了一想，似乎懂了一点我的意思。
乌皮说二二的女儿成了三三的儿媳妇，年轻时一见面就对火打仗的小杀佬，成了俩亲家。我说这个我知道！俩家的喜酒我都吃过！他们一门亲事，我是随了俩个包哦。乌皮说关健是他们小俩口，对手的很吔，都是什么志愿者，都在搞什么鱼苗放养环境保护修复海洋生态的事。我说这个我不知道！他说四四的儿子专门在做延绳钓产业，成为非遗项目传承人。我说这个我知道，他们的项目申报评定书就是我写的，但是谁是谁的儿子我就不知道！乌皮说，现在有一种海上巨无霸，把上船的活鲜海虾做成金钩虾米，就只二十来分钟，现捕现加工，上岸就上市。我说知道啊，我也随船出过一次海，重新体验一把海里的生活。他说你都知道啊，知道了这么来问我？
过了一阵子，乌皮手指向远处，划一大圈说，这一片海，有人在规划投建渔礁，养黄姑鱼、养东星斑，我说这个我听说过，并且已经在做了！乌皮不说话了，做了个手势是：扩大，再扩大！
俩个老人，也把许多满怀憧憬的话，说给海听。
落潮时分，海滩现出一大片泥涂，有一些大脚钳沙蟹零零落落地在横着爬动，还有一些会弹跳的鱼，浑身淤黑，却很灵敏。
我滑下礁岩，想要捉些螃蟹或者几条弹涂鱼。这些都是我们年少时做熟了的功课，再，也趁我现在的心情刚刚好了一点点。
这时，海风中一个少年肩扛一顶收拢的罾网走过来。我觉得这个少年好面熟哦，看了几眼看明白了，那浅浅的平头，瘦弱的身架，其实是我当年的模样。
如果时间向后退个三、四十年，我为什么不能是他？如果时间向前走个三、四十年，他为什么不能是我？
他问我是谁？从哪里来？我说我就是你，你背着的这张网，就是我的！
他眨眨眼不明白我的意思。我不想说破，不想让他认出自己的将来。
乌皮过来了，一眼认出是五五家的孙子，赶口介绍说，这就是你爷爷常说的一一阿公，我们所有人的号，就是顺着他往下起的，你爷爷排到五。少年说：那你怎么就没带数呢？乌皮说那是因为我长的黑啊！一黑遮百丑，还用排数吗？
少年解下腰间的鱼篓递给我，说：二位爷爷拿回去烧了吃吧，算是孙儿的一点心意！哎，我一看，这小鱼篓也是我的呀！
但我不能再多话了，只是嘱咐他，记得到乌皮阿公家把竹篓拿回去，下次还好用！
午饭时煮上了螃蟹和小鱼，五五也来了。清蒸蒸的海鲜，什么佐料也不放，热烘烘地端出来，我们用筷子沾几滴油点在小鱼那里，小心翼翼像点金子，但吃起来味道却是极好的。
我说：看海的日子还是要来看海哦！ 澳门王中王100%期期中
(本文摄影：张一芳 胡俊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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